他知道的,對方讓著他,被他欺負也不在意。
直到他逃走,心底也下意識覺得,嬴祇大約是不至于太生氣,生氣也不會太久,他還沒見過生氣的嬴祇,他想不出嬴祇生氣的時候是什么樣子。
但他現在看到了,殺人時候的嬴祇。
殺很多人的嬴祇。
像仙人一樣踏著月光和劍影,飛在蘆花之上,抬手之間隨意抹殺生命的嬴祇。
曳月眼眸緩緩睜大,一瞬不瞬,將那殺戮的仙人映入眼中。
他想起小時候人牙子教他的話。
“世人都是欺軟怕硬的,倘若只有三分的勢,便要做出九分的尊貴來,這樣人家才不會看輕你。反之,看見氣勢大的人千萬不可露怯,需知越是顯擺越是內里虛空,但面上卻要奉承。但還有一種人,分明是真正的頂尖的貴人,卻偏偏毫無架勢,甚至還比很多人謙遜可親。要是遇到這樣的人,定要提十二萬分的小心敬著。這種人才是最危險最得罪不得的。”
他原本是不懂的。
他以為那個殺了人牙子的大人物就是他們所說的那種最危險的人了。
直到此刻。
嬴祇總是眼眸彎彎溫柔地笑著,叫他忘記了第一次見面時候,那個人分明也是笑著的,卻是滿滿的令他打從心底顫栗的,猶如神明的強大壓迫感。
他本不該忘記的。
嬴祇溫柔,但是當他連殺人的時候也仍舊溫溫柔柔的,那他的溫柔本身就很可怕了。
“太子殿下,殿下饒命。”
月下蘆花蕩,一地刺客的尸體。
唯一的活口被嬴祇捏著脖子,顫栗求饒。
嬴祇搖了搖頭,溫和地說“殿下這個稱呼許久未曾聽到了,你讓我饒你,說說看是什么理由”
“我等只是奉了長公主的命令,帶殿下回去。”
嬴祇微微挑眉,笑著頜首點頭“哦,劍刃淬著見血封喉的妖毒,布下天羅地網殺招的帶回去,母親只想帶回一具尸體是嗎”
見對方已經發現,殺手頓時不再示弱求饒,他嘶啞地笑著,像個扭曲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妖鬼一樣“哈哈哈嬴祇月,你弒父叛族,人人得而誅之,確實當不起儲君之稱。實話說了,族中早就已經將你除名,公主更不會認你這個兒子。我等雖死,但這只是個開始,從今日起,凡嬴氏一脈,見你必”
“殺。”嬴祇輕慢頜首,清越的嗓音,善解人意地為他補上那個,他沒有機會說出的字。
嬴祇松開手,任由脖頸扭曲軟綿的刺客倒在腳下,臉上露出忍俊不禁的笑容,仿佛聽了一個笑話,甚至于稍微回想一下,還要輕笑一聲。
“那樣廢物的一群人,”他笑著輕嘆了一聲,“若是真能做到這一點,也不至于”
他臉上的笑容就那樣消失不見了。
就好像從未存在過一樣。
不笑的嬴祇,和海上撿到曳月的那一刻重合。
那樣眉目鋒芒銳意,高高在上,涼薄無心,猶如年輕的神祇。
這神祇卻不會悲憫世人。
“你是自己走過來呢,還是讓我像對這些人一樣,把你拎過來”
他喃喃地說,聲音并不大,剛夠曳月勉強聽到。
曳月沒有動,萬一還有第二波殺手,萬一不是對他說的呢。
他是絕不會自投羅網的。
曳月捂著嘴,閉著眼睛,恨不得多一只手,好讓他能捂住耳朵。
將臉埋在膝上。
不聽不看便不知道,不存在。
許久沒有別的聲音。
久得他以為天都已經亮了。
曳月睜開眼。
天還沒有亮,只是月光黯淡了,夜色發白。
風吹過蘆花,那片空地并無一人。
連尸體也沒有。
就好像方才的一切只是他的幻想。
曳月呆了一下,小心翼翼往前走了兩步,他微微停住腳步。